Friday, January 21, 2011

盗梦人


Inception 无疑是2010 年度最受关注的影片之一。新生代的导演 Christopher Nolan 用了十年的时间构思剧本。他的想象力, 插着蝶梦的翅膀, 飞入了前人怯步的空间。运用电影独特的语言,他竟然把思维活动中最捉摸不定,又最狂野的梦境层次分明地解析在人们眼前。这份十年磨一剑的勤勉与耐心也许略逊于他的前辈James Cameron,一位为了完美的Avartar 可以等上三十年的电影奇才。但在我看来,Inception在编剧上给人脑力的震撼不亚于Avartar 美伦美幻的视觉冲击。仲伯之间也好, 青出于蓝也罢, 电影诞生百年来魅力长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天才会从哪儿冒出来。你也永远无法猜测那帮狂热,努力的鬼才们又在探索与勾勒什么样的新世界。作为普通的影迷,你只能在回味中翘首以待。

Inception 可以说是一席脑力激荡的盛宴,而饕餮之后,你却更加饥渴和迷茫,因为它信服地给你植入这样的观念: 想象的空间没有极限。无独有偶,去年的奥斯卡颁奖台上,Avartar 摄影与特技的主创人员自豪地说: 想象力可及的一切, 我们都可以呈现出来(If you can imagine it,we can create it)。电影的触角可以探及诡秘且丰富的心灵世界,也可以伸展开去,包容空间和时间的无垠无限。

电影丰富着人们情感和视觉上的体验。我想,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它将给观众带来终极的体验:那时,人们甘愿身心俱全地被引领入它的世界; 那里,现实与梦境几无分别。你也许真的需要借助于一粒小小陀螺的停转,来分辨虚实, 从而自由穿越。


01.22.2011

Saturday, January 15, 2011

永远的乡愁

周末该给父母打电话了。十多年了,这已经成了习惯。早已熟记的号码最近变成了八位数。我还是没有设置快拨键,似乎拨号也是义务的一部分,不可以被简略。
有件事告诉你,你奶奶去世了。父亲在电话那头平静地说。我和弟弟都是由奶奶带大。那时父母都忙, 奶奶离开家乡来照看我们。她七十二岁的那一年, 执意回到老家的旧房子,说是要落叶归根。老人家身子其实很健朗, 我记忆里她只信银翘和霍香两味中药。她平安过了七十三,然后八十四,那两道上一辈的老人都迷信的坎,终年九十四岁。弥留的时刻,她就躺在那张当年作嫁妆的雕花的木床。那幢年代比木床还要久远的旧房子,墙外早已布满青苔。门前黑亮的石阶,上楼时吱嘠作响的木梯,见证了她一辈子的风雨零汀。奶奶读过女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晚年就安静地守在故乡。
出国前曾随父亲去看望奶奶。旧屋不远处,有一座百年石桥。父亲告诉我,他小的时候最喜欢从桥上跳入水中。那时的萍水河,水流潺潺,清而见底。我尤其向往他描述的这样一幅画面:夏天放学,他头顶着书包,包里塞着衣衫, 徜徉在凉爽的河水中,顺流回家。而在我眼前,石桥两头是喧嚣的市井,很少会有人在意脚边依旧流淌但灰暗的河水。我想对于父亲,提及故乡就意味着他的另一份责任与牵挂,还有那些随着时代变迁而褪色的童年画卷。
千百年来,故乡是游子心中一个最柔软的词汇,乡愁是思念也是慰籍。小时候我随父母辗转迁移,所以对故乡缺少固定的印象。故乡于我,更多地是一种怀旧的情愫,在年龄足够大懂得乡愁之前,就已由那些熟读的诗歌植入心田。如今我在异乡,仍然能感受到它的萌动和召唤。
今天的孩子们,出生时看到的就是多元的世界,成长过程中将自然地包容肤色,地域,语言,文化的差别。他们或许还能背读窗前明月光”,“近乡情更怯,甚至理解乡愁四韵里的海棠红。但对于他们,故乡不会再有祖辈们所固守的乡土界限,也不会引发那些令他们的父辈们纠结的,在归与不归之间的彷徨。
那么故乡对于他们,是否就等于出生地,而不再有更多的含义?疑问中, 我突然想起 Spielberg 早期的那部描述外星人在小男孩的帮助下回家的影片 E.T“ETphone home,故事基于人类的逻辑认定 ET 也有回家的愿望。不远的将来,遨游太空将从奢华的旅行变为必然,今天的孩子将很可能是那个浩荡征程的主人。那时的地球将是茫茫星海中人类的心灵归宿。在无尽的太空之旅中,令人回头望的,一定有那片,蔚蓝色的乡愁。

12.11.2010

世界杯情结


每一位足球迷都有一个世界杯情结。我的始于1986年。那年全家迁入一座陌生的城市,我插班进了新的中学。课间最流行的话题就是六月的墨西哥世界杯。马拉多纳,普拉蒂尼,贝肯鲍尔,苏格拉底这些如成语般朗朗上口的球星大名立刻就在我心底生根。那是一届属于阿根廷人的世界杯。马拉多纳以上帝之手和一颗世纪进球摧毁了英国人的防线,抚平了阿根廷人几年前马岛战败的伤口。圆圆的足球,第一次接触,就轻易将我俘获,踢球就成了课外活动的首选(其实那时没什么可选)。从此与万千球迷一起为中国足球的世界杯梦碎梦醒 - 此处省去一万字。
之后每四年的世界杯在不同的大洲举办。在求学和工作的路上,我依然关注着每一届杯赛:在熙嚷的学生宿舍,在宁静的陋室,在酒吧,在机场,在午夜。就像是赴四年一度的约定,不必问缘由,哨声就自然响起,血液会莫名沸腾。很自然,有了钟爱的球队,球员,喜欢的球衣颜色,执着的期待还有遗憾。当身心融入赛场,球场上的瞬息变化会牵扯着你,物我俩忘,喜忧皆为它。
在这间歇性的狂热之外,平心而论,足球尽管全球受宠(美国除外),还远不完美。裁判判罚尺度太主观。球员假摔盛行,说是增加娱乐性但其实是软弱性的表现,有时更像是马戏表演。很多比赛观赏性不足,低比分闷平的平庸比赛太常见:有人形容,看足球赛就像看墙上的漆如何风干。还有围绕着它的暴力和丑闻。

落笔前才翻出一则关于世界杯的轶事,那是1966年英格兰本土夺冠前,大力神杯如何被盗又复得的八卦趣事。年复一年,那些球场内外的恩怨情仇还在继续,历史也可被重新解读。44年了,英国人还在追逐前辈的荣光:看台上的贝克汉姆破解不了队友兰帕德的进球魔咒。30多年了,曾经两度无限接近顶峰的荷兰人又争来了正名之机。70多年了,一直在苦苦修炼追赶的西班牙人似乎就要修成正果。

立体的足球难免有阴影,我更看重它飞翔中的圆美。阳光之下,目标如此明确,结局却是万般可能!

07.09.2010
决赛前 (西班牙胜荷兰)

果实 & 气球


电视片动物世界里曾叙述过这么一个故事。生活在非洲的一个土著部落擅长捕食猕猴。他们在树洞里放入猴子爱吃的果物。猴子闻到果香,伸手探入洞穴,然而洞口很小,攥紧果实的手就嵌在洞中,猴子此时竟也不肯放手,最后束手就擒。在狡猾的猎人面前,猴子顽固贪婪的弱点使他们成为容易的猎物。

其实,顽固贪婪何尝不也是人的本性。记得孩子两,三岁的时候,我带着他逛超市买圣诞节礼物。好心的收银员送给他一只气球。刚上车准备回家,气球破了,一路上,孩子哭喊着,无视身边的新玩具,却一定想要回原本不属于他的礼物。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不然怎么会有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的谚语。在保留许多动物性的同时, 人又摆脱了动物的多种局限。在进化的图谱上,人和猴同源,但各自的轨迹早已渐行渐远。如今猴类始终不能突破进化的瓶颈,脚步注定徘徊在飞禽走兽的世界,而人类由于具备了更高的变通能力及发达的语言,在几十万年前从猿猴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万物的灵长。今天,人类进化的脚步还在继续,借助发明创造,人一次又一次突破生理的极限,在释放似乎无尽潜能的过程当中, 影响和主宰地球及其一切生物的命运。

动物界里永远的纷争就是对食物的争夺, 足已果腹也是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 食物于人,就同空气一样理所当然。但是一旦有紧急情况, 人储藏食物的本能就会被唤醒。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在天灾的预警后, 商店里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的食品货架。古语中有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也有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等对人性的概括。在商品极大丰富的今天,人依然有强大的消费欲望。也许反过来说更确切--人无限膨胀的消费欲, 促成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

从古至今的醒世警言都告戒人们--贪欲是万恶之源; 所欲不得乃人生中许多痛苦或烦恼的起因。清心寡欲与适度, 有悖于常态, 所以被称为美德。

看到别人手中鲜艳,漂亮的气球,你会如何反应呢? 你是想, 这个我也要, 但君子爱之, 取之有道。或者,我已拥有许多, 知足常乐吧。还是干脆地认为,有即是无, 无即是有,随缘吧。

12.04.2010

花影

窗外的樱花开了
仿佛雪花装点的昨天
窗外的樱花谢了
就在风摇影烁的瞬间

白的花瓣
红的落英
新绿跳跃在枝间

怒放
绝别
来去中定格的笑脸

微醺的风里
花影

叠现
April 11, 2010

注:2010年二月,马里兰下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雪。接踵而至的,是四月的樱花。

千里之外

 
流光的舞台,演绎着意外,你从幕中来。
笑颜半遮面,扬一扇裙摆,我不再徘徊。

相遇在当年,风情难释怀,只留下旁白。
你我不明白,邂逅不存在,是一段前缘。

风零乱,是谁开信笺,把结果改变。
那远如隔世的昨天,已无语任人猜。

我送你离开,汽笛声断,你泪痕犹在。
镀金年代,昙花无奈,延续遥远的相爱?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温柔还在。
喧嚣世态,心声难辩,用一生,去等待?

April 18, 2010

注:  2006年的千里之外,流行已为经典。此乃同名效颦之作。

音乐之门


世纪风雪后的城市银妆素裹,往日繁忙的街道在凝结的空气里也放慢了脚步。在这样一个无常冬季的清晨,缓缓的车流中,我沉浸在熟悉的钢琴曲里,任琴声敲打思绪,苏醒了一连串与音乐相关的回忆:

高中时,有一堂音乐欣赏课。黑压压的阶梯教室里老师忙着播放老式唱片。记得大约在一曲激情的西洋交响曲后,他问大家有何感悟。长长的等待后一位同班的女生举起了手,印象中她悦耳的声音比乐曲更动听: “我想起了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的景象。老师略显困惑未置可否,同一脸茫然的我们一样,他似乎还未完成从交响乐到暮江吟的跳跃。

父亲喜欢音乐,二胡是他的挚爱。我小的时候,他自然要教我学琴。但是贪玩的我只喜欢在户外玩球。除了最初琴箱侧面那片巴掌大的蛇皮诱发过些许想象之外,练琴时耳畔只有玩伴们的召唤。琴技自然是鲜有长进。最后大约是因为我总不得揉弦的要领,父亲把期待的目光转向弟弟。或许父亲改进了方式再加上弟弟勤奋要强,有一年暑假回家,发现他居然可以轻松地拉上一曲良宵。婉转的曲调中我又闻到了琴弦上淡淡的松香,没有排斥,有些欣慰,也有些落寞。

大学时吉它盛行。大三那一年暑假,冲动之下借了同学的吉它,一路上背着琴囊像落魄的游子归乡。一个夏天只拨弄会了几个忧伤的和弦和小调,破碎了弹唱的梦。匆匆还了琴,认定从此与乐器无缘。

多年以后,快十岁的儿子说想学钢琴。老师是一位从俄国移民来的犹太老人。第一次见面,老人就吩咐还在犹豫中的我也落座琴旁。一天和老师提起贝多芬的致爱丽丝,老人当下就为我俩弹了全曲。她两袖微拂,十指轻舞,神情专注典雅,用美妙的琴声传递着乐曲的柔情。那一刻儿子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泽。其实音乐之门从来都向人敞开着,可直到此刻我才觉得真正触摸着了它。从此和儿子一起风里来雪里去地学琴。

记录下这些心情文字以解开一个长久的心结。岁月荏苒,历经时空变迁,角色转换,早年播下的种子仍有机会发芽。就如我终于叩响那扇门-因为多年以来很多人为我指引过它。


Feb 12, 2010

父亲的选择


在脸谱化的好莱坞电影里,Harrison Ford 凭借招牌式的狡谐微笑,善于塑造柔情铁汉的银幕形象。2009年他发掘真实故事, 制片发行Extraordinary Measures,并在影片中出演一位潜心生化研究,性格怪异的大学教授。影片的主角,年轻的父亲 John 在得知自己的两个孩子患有罕见的致命遗传疾病(Pompe Disease)后,辞去工作,创办了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唯一目标就是将教授在实验室里的灵感火花放大成实实在在能用于临床试验的药品。父亲与教授在迭荡起伏的创业过程中结下友谊。孩子最终得救了。影片从感性的视角,渲染在与时间赛跑中迸发的强大意志力量,甚至淡化了药物研发原本理性的规律。于我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励志故事。

在今天的药学会议上我有机会遇到现实中的John。他身材矮小,但气宇轩扬,谈吐不凡。做为特邀的主题讲演者,他娓娓道来,剖析心路历程,分享孩子给他的启迪和爱的回馈,一再强调他只是在履行一个父亲的职责。Extraordinary times call for extraordinary measures。但现实中人们通常向命运低头,或在斗争中放弃。John 的孩子有幸有这样一位永不放弃,敢为的父亲,脆弱又宝贵的生命得以延续。John 面对一个大多数父亲永远都不会遇到的对孩子的死亡宣判,选择去追逐渺茫的希望,并做到了最好。

拥有先天健康儿女的父母,无须身处 John 的绝境,也没有复制成功,重现奇迹的压力。但我相信凡是看过这部影片,聆听过John 真情告白的父母都会被感动,并得到启示。在孩子们渐渐长大的平静日子里,常常需要我们做出看似平凡的选择。我们能为孩子做什么?怎样才算最好?

周末儿子的足球赛与中文学校有冲突。他当然想去踢球,但懂事地说学中文也很重要。沉浸在 John 的叙述中,我突然豁然开朗:健康活泼的他,有多幸运;能享受运动,在阳光绿茵中放飞,奔跑, 他会有多欢畅!


10. 8. 2010

十字路口

林肯的Gettysburg Address 是英文写作的传世经典。很多人都是通过它了解美国内战的历史。当年曾在英文老师的要求下囫囵吞枣地背读,只知其简短,它的份量要等到今天亲临古战场才真切地感受到。

1863年的6月,内战已进入第三年。北军屡战屡败。南军统帅李将军 (Robert Lee) 试图深入北方腹地寻求北军主力以一战结束内战。林肯在民众逐渐升级的悲观怀疑中已撤换了六位主帅,新任命的将军是 George Meade。此时离不期而至的大战只有三天。

7月1日,在距离华盛顿80英里宾洲的两千余人的小镇Gettysburg,南北军遭遇,连续三天,南军无畏的进攻,北军先是混乱后是有序英勇的防守。最后南军不堪重创在独立日那一天的大雨中撤军。战争的每一个细节战后都被梳理记录, 包括小说   The Killer Angels (Pulitizer , 1974) 及改编的电影   "Gettysburg (1993)"。如今将近6000英亩的战场遗址中散布着大大小小一千多座纪念碑和雕像,见证着战事的惨烈,复叙着牺牲的故事。



今天,2010年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我徘徊在这一片宁静的田野,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山丘,一如当年。枪炮声,杀戮的场景恍惚就在眼前。导游以 Gettysburg Address 结束讲解,在他的朗读声中,那些熟悉的字句与情景交融:  Gettysburg 之战是美国内战的转折点。林肯的Gettysburg Address直面战争的残酷,赋予牺牲以意义,重新唤醒了人们自由民主的理想。此时我真的庆幸历史在那一刻的选择, 所以美国文明的精髓得以留存。


9.17. 2010

佳 · 秋




(一)
六岁的小儿子几天前突然对我说:“爸爸,我希望我有两条命。”
这孩子最近对生和死的话题特别有兴趣,常常缠着哥哥讨论。偶尔会被我听到,只当是他玩电子游戏的后遗症。在游戏的世界里,死后可以重来,命数比猫还多。
“为什么?”我不经意地回答。
“那我就可以故意地死一回,尝尝死的滋味。如果感觉不错,就再来一次。”他一字一顿,表情得意又生动。
的确,活着的人不知道死亡的滋味。孩子的逻辑,无懈可击。此时我能做的就是动用父亲的权威,和颜悦色地教导他生命的唯一和宝贵。
对于死亡,我其实有过间接的体验。十一年前的一个秋日,二十五岁的佳突然离去。我记得噩耗传来时,我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的绵绵伤悲。那是一个被晴天霹雳击中的瞬间。如今,时间万能的手已抚去心中的伤痛,在指间滑落,沉淀的,是对她的怀念,历久弥醇。
(二)
初识佳是在我读研的第二年。一天大师兄因为论文发表,在教研室里设宴请客。长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还有烧杯等可用作餐具的各类实验器皿。觥筹交错之间,一片难得的笑语欢声。宴终,人或醉或散。我意尤未尽,留下来帮忙打扫一屋的狼藉。此时有人推门而入,我转身看见了清纯亮丽的佳。师兄说:“你来晚了!”。“我从家赶过来的,路上又塞车了。。。”话语间她已拿起拖把开始帮忙清扫地板。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女朋友。”算起来佳是低两届的学妹。学校不大,同专业的学长弟妹间尤其有机会相识。但我们的缘分似乎不只限于“你好加再见”的简单邂逅,交谈中我们一见如故。
读研的日子简单而充实。四月的一个清晨,我去赶赴 GRE 考试。经历过漫长的准备,我已是身心疲惫。骑着车路过校园的花坛,突然间我瞥见了在那儿晨读的佳,她一定也看见了我,随风送来一句:“师兄,祝你好运!”那一刻我仿佛在浑沌中听到天籁之音,或如荒漠中孤渴的旅者捧得一洌甘泉。微冷的晨风中,我加快了蹬踏的频率,之前的忐忑与疲惫被油然而生的决心所代替。如果人生中的选择是一次次的赌注,在愿赌服输的关口,其实每个人都奢望被幸运之神眷顾。那个清晨,佳的祝福带给我力量。
佳比我晚一年多来到美国,就读于匹兹堡的一所大学。我和妻曾在五月的一个周末去看她,住在她整洁温暖的单人公寓。记得房间的一角摆着一架键盘,窗外望去是错落有致的街景。她谈起学车,开车的经历,自嘲无可救药的方向感,惊险处浓墨重彩就像在叙述别人的历险故事。她告诉我们她在教会有很多新朋友,有空喜欢上网读华夏文摘, 去亦凡书库读金庸的小说。我问妻,佳是否就像那江湖童话里冰雪聪明的俏黄蓉。我们还笑问佳是否已经找到那个愚笨但能保护她的另一半。第二天, 佳领我们登上一座山岗。她说, 匹兹堡的秋天最美。就从那儿,看远方的群山, 绕城的秋水, 可以一览层林尽染的秋色。在沿街的山坡, 她发觉我还不知道如何平行泊车,当下就示范要领。看着她瘦弱的手臂随着方向盘挥舞,我心中涌起阵阵怜惜。
最后一次联系大约是在她遭遇车祸前的一个月。电话里她告诉我,毕业后将继续攻读, 目标是西海岸的 UCSF。那时我即将初为人父, 对于各自不确定的未来,我们都满怀期待。
弹指十余年, 世事纷繁而万象更新。手边的地图已被 GPS 取代;故雨新知的问候不再仅是通过手记笔录的电话号码, 电邮无处不在, FACEBOOK 方兴未艾;华夏文摘, 亦凡书库都还在, 但有更多更新的网站, 还有引领时尚的 KINDLE iPAD
我已不像当年那样憧憬未来,而佳的脚步永远停歇在上世纪末最后的秋天。我无从知晓,佳在天堂,是否会遗憾她错过的一切。我其实多么期待她的婚礼,假如真有那一天,我会感慨小师妹梳妆成美丽的新娘,孩子们也一定会愿意做阿姨幸福的花童,拾綴那洁白,悠长的裙摆。。。
(三)
佳生命的烛光,曾惠予我温暖和力量,对她的怀念令我更加珍惜人情的美好。在我的记忆里,她秀发飞扬,青春如画。任时光荏苒, 岁月犁铧,她永远是那朵不凋零的勿忘我, 在生命的晨光中绽放。




Novermebr 9, 2010

在路上 The Road

很久前读过一个微型小说,只有一句话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此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之后看过不少末日题材的小说,电影,尽管都不乏娱乐元素和故事性, 但留给我的悬疑似乎无出其右。其实,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是一个亘古疑问。对于现代人,地球与人类的未来,已不再是仅供哲学思辩,  神学执着的遥远命题。在这个资讯发达, 日新月异的年代,未来的轮廓似乎正若隐若现。借助影视传媒,想象力可及的任何猜测都可以被呈现在眼前,供人们审视, 揣摩。

我被 “The Road ” 吸引首先是因为它的电影海报。一对父子携手在风尘里。男孩单薄的身影衬托着父亲雕像般的脸庞和挣扎的眼神。当然还有演员名单里的查理兹·塞隆。


电影忠于原著, 对白都沿用小说的原文。没有交代导致末日的原因,开场就展现残存的人类在植被枯萎,天空日渐灰暗的地球上延续无望的生命。父亲无法劝慰绝望的母亲,保护孩子是他继续求生的动力。故事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展开,父子情深贯穿始终。简洁的对白侧重于生死和好人坏人的话题,简直就是今天父母与孩子日常对话的翻版-只是没了调侃的语境,在一问一答当中跳动着思维交错的火花。影片其实在探讨,当文明的构架轰然坍塌,美好生活的一切包括自然绚丽的色彩,迷醉的音乐, 缠绵的爱情只属于蒙太奇的梦境时, 人对自身人性的拷问。在恐惧的路途中,孩子的存在带来的竟然是希望的变数!  影片的结尾, 男孩在海边遇到另一位父亲。他们从容的对话和交汇的眼神动人心弦。海天的色调依然阴霾,但画面被人性的亮光抹上一缕诗情。

夜已深了, 我还在回想这部电影,还有那个活在当下的人们视为杞人忧天的问题。每天朝九晚五的奔波之后,这是一份多么奢侈的闲情!

November 11. 2010

回家


父母亲的世界啊,我曾经的家,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回家的路真长。由于风雪,航班延误,两天多,我辗转了五个机场,原本简单的行装在手中也渐渐沉甸起来。其实日益延伸的航空网在提供舒适与迅捷的同时, 也潜藏着脆弱。人在旅途,常需应对预期与现实的可能落差。
“儿子,你回来了!”,我推门而入,父亲衣着厚实的冬装,正在厨房里忙碌。这场景一下就变得熟悉起来。离开家十多年了,我从未在冬天回过南方。我脆弱的鼻子一遇到持续的严寒就会出状况,如果不是母亲突然病重住院,父亲是不会让我冬天回家的。
第一眼看到母亲时,她正在病房外的走廊踱着步,见到我时她露出了微笑。在憔悴的笑容里,我似乎读到的一份孩子式的委曲。一位心理学家曾对病人在接到癌症诊断后的情绪变化做过总结,首先是否认(denial),之后或伴随着愤怒(anger, 恳请(bargaining, 抑郁(depression),最后才是面对 acceptance)。以人情绪的复杂性,这样的理论,有合理之处,但是否过于简化?这个疑问只是一闪念。眼前,母亲罹患重症,父亲,弟弟 ,我,一家人,  多年以后回到同一个屋檐下,要面对一个更紧迫的问题。这是一个万千家庭都曾或将要遭遇的困境。如今身临其境,选择也许将更多地被感情而不是被理智所左右。
很多年没有再握过母亲的手。当我的手指顺着她手背上的青筋滑过,直觉和理智同时让我说:“我们回来,就是来帮你树立信心。”她无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在陪伴母亲化疗的十天里,常有探访的友人。母亲最后总会说孩子们回来就是来帮她树立信心。
整整一层楼的病房里都是患各种癌症的病人。一位中年主治医生告诉我,每一个病人治疗的过程其实都是一个故事。
母亲常提起一位病友。她在我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去世了。母亲指了指那张空空的病床,仿佛洁白的床单上她气息仍在。母亲住院时, 这位少妇的生命已经在倒记时了。其他病人告诉母亲,六个月前少妇刚入病房时,几乎每一个人都以为她是天人下凡。就在最后的日子里,由于持续输血浆,她的脸色还保持着红润,眉眼间还是惊人的美丽。母亲偶然瞥见了她梳洗时扬起的已薄如蝉翼的手臂,才确信病魔真的附身于天使。母亲是教师,阅人无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怜香惜玉,感慨一个生命的美丽和结束。我宁愿相信这女子质本洁来还洁去,而母亲描述的是她羽化成仙的故事。
母亲的病房里很快又住进一位病人。一照面,他就认出父母亲是他曾经的球友。看到父母的疑惑,他不紧不慢地解释他的模样在几次化疗后已经改变许多。很快父母都记起他浓重的外地口音, 还有依然是南方人里少见的魁伟身型。从球友变成病友,这种机缘足以抹去邂逅时的任何陌生和矜持。母亲告诉我,这位欧姓的汉子,  77级大学生,家中长子,做过教师,后来下海经商。他和老伴有一个令他们操碎了心的儿子。接下来的几天,他的病情恶化,癌细胞已转移至脊髓,痛苦不堪。即便这样,他还常步行去医院附近的自助店用餐,直到下半身突然截瘫。原本言语间还乐观幽默的他变得寡言而易怒。在疼痛难忍时,护士问如何帮助,他就以“让我去死”来回答。母亲和我一起无语地看着他对床前的妻,子交代后事,同时他的弟妹还有老母亲正连夜从外地赶来。第二天早晨,医生建议他再做一次放疗以控制病情,而他不顾亲人们的苦苦央求,一定要放弃治疗,坚持要出院。看着众人无奈或无助的眼神,在死一般的沉默里,我一定也已完全被情绪所掌控,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我已伏下身, 右手搭在了他的肩头:“欧老师,请您一定不要放弃。活着就还有希望。”
他睁开眼,看到是我,“我本来是想坚持,放疗后真的好痛。现在我瘫了,我不想没有尊严地活。”
“瘫了也不是世界末日,很多人都面对过。”看着他一脸的坚决,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对着一个万念俱灰的绝症患者,我的这句话是多么的无力和可笑。
“谢谢你,不用多说什么了,我决心已定。”
我正准备抽手, 扭头看见了站立在床前的儿子。“欧老师,我知道您最放心不下儿子。就给他做一个榜样吧。他将来遇到困难,想起老爸在那种情况,都不曾放弃。。。”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伸手抓住了我和他儿子的手,“好吧,我就再做一次!
我如释重负,儿子轻声对我道谢。我回到母亲床边,她正眉头紧锁。我把视线转向一滴一滴下落的输液,试图平息住情绪的波动。我很为欧老师后续的治疗担心,我不确定医生的方案是否还会有帮助,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只是逞了一时之快, 好心做了错事。我更担心母亲,她看着同一个病房的病友经受的折磨,会有什么样的心理暗示。
陪伴母亲的十天里,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聊天。母亲又一次提到了我的眼睛。我小时候曾得过眼疾,如何保护好视力是我们之间永远的一个话题。母亲说,“我觉得眼睛喜欢湿或者冷。不信么?濛濛细雨或是下雪天,在户外,你会觉得眼睛很舒服。”这大概是真的,否则我为何也格外喜欢细雨中的漫步,还有雪后的晴朗。此时,我意识到自己一定是从母亲那儿继承了这份敏感。
转眼间归期已至。我留下换洗衣物,对父母说有空就再回来。在人来车往的医院门口,母亲倚在弟弟的臂弯中,  目送我上记程车。她穿着红色的羽绒大衣,带着白色的口罩,在早晨的阳光下,我隐约看到了她闪动的泪光。疾驰而去的车里,我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就任它流淌。




January 15,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