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8, 2013

感恩节 No. 18

今天是来美的第十八个感恩节。其实, 不久前刚过的劳动节(9.1),哥伦布日(10.12),还有老兵节(11.11),也都是No. 18。只是它们来去无痕,和其它所有平淡的日子没有分别。而感恩节的份量显然不同。除了条件反射想起那份大餐,我不由地闷头想着该如何刻下一个记号。

感恩节是北美的特有节日。最早的感恩节庆祝要回溯到近四百年前,迁徙到新大陆的清教徒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收获的第一个丰收之年。后来林肯总统在内战正酣的1863年把它正式订为联邦假日。这段历史每位小学生都耳熟能详。孩子们慢慢还会知道,在许多年后,站稳了脚跟,欲望膨胀的新移民几乎把印第安人赶尽杀绝。听起来虽是多么的不和谐,但感恩节的渊源偏偏无法与这段血腥历史分割开来。

当然,与其它地区相比,美国社会似乎较不会被历史重负羁绊。如今,感恩节是每年假日季节的开端,也是商家血拼的焦点。十八年了,我也终于入乡随俗,早早就在手机里列了一份购物单。这些想要、但非必要的物件在屏幕上招摇,到时轻轻一点,它们就会被人装入纸箱,很快堆积在门前。我不禁想起十八年前的简单行囊,那两只皮箱早已不知去向;还有那些散了的火鸡宴,曾经觥筹交错的朋友早已散落四方。

在这第十八个感恩节,我想起远在天国的母亲,她的音容不会再老。我还想起成全了今天的我的那些人与事。我的眼前晃动着孩子们的身影,这幅画面远远超越十八年前我能有的最甜美的梦乡。



Monday, November 4, 2013

早安,女孩

目送着楠通过安检门,从传送带上拿下背包,蹬上休闲鞋,披上短风衣,再回头冲他微微地一笑。她的黑色短发和修长身影在人群里总是这么醒目。凯文也笑着,冲她挥着手。她转过身,不久就消失在走廊尽头。离飞机起飞大约还有一个半小时,十五个小时之后,他们就远隔万里,时间上互为昼夜了。她买的是一张从杜勒斯机场回国的单程机票。想起昨夜的缠绵有如他们初次的热烈,尽管一早醒来直到机场分手,两人都在刻意淡然处之,但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这次平静的分别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回国的决定其实并不突然。她的父亲在南京经营一家贸易公司,而她一年前从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法学院毕业,主修的就是国际贸易法。两年多前他们在朋友的婚礼上相识。新郎是他的研究院同学,而新娘是她的大学同学。 婚礼在贝塞斯达一处幽静的公园里举行。时值初春,四下里的樱树都布满花蕾。他第一眼看见楠,在一棵将开而未开的硕壮樱树下,她穿着同样一件米黄色的风衣,款款而立于宾客中间。后来楠问他,他那时怎么会不加思索地径直向她走来?他取笑她说,是她当时环顾的眼神,那一刻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对花开的期待。或许一见钟情本身没有太多真相可究。男人女人萍水相逢,大多时候只是擦肩而过。只有莫名的少数人可以将偶遇时互放的光亮保留下来,就像是一颗火种。

她父亲的生意网在扩大,和外商的业务往来也更吃重和频繁。她稍加适应,便能学有所用,助父亲一臂之力。她仅仅工作过一年的那家在华盛顿的律师事务所在她辞职后不久已准备在上海开分会所,过去的上司正在和她联系是否有兼职的意向。南京,上海。一座是她生长的城市,另一座是他念大学的大都市。就在她临走前的周末,他们开车去费城,她一路若有所思,不经意中提起中学秋游紫霞湖,紫金山,还有秦淮河夫子庙的小吃,顿时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被她甜美的的叙述所感染,他竟然也有身临其境的温暖。而现在,她回到了那座六朝古都,他才突然发现她的故乡其实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一座城市。她每天就行走在他无从感知的陌生里,这个事实令他有些不安。

当然她也说她想他。她很怀念他们之间单纯的日子,那些一起逛博物馆,听音乐,一起徒步郊游,周末看早场电影的简单快乐。现在的中国是年轻人的战场,人与人之间可以很热情,也可以很冷漠。想要读懂温情背后的动机,真的很难。他就快毕业了,她不会强求他,但或许应该开始找一找国内的机会。许多跨国公司都已深入到中国二线城市寻找商机,本土企业也在步步为营,积蓄能量,他的生物医学博士学位应该是块敲门砖。是的,她不会强求他,就像他没有付出任何挽留她的努力一样。没有条件,没有承诺,这些是他们相处两年从一开始就有的默契。

他的毕业课题与癌症的免疫治疗相关。试验的部分已结束,剩下的就是论文的文字工作。其实任何和抗癌相关的研究课题都只能算是局部的微小战役。尼克松总统签发总统令,信誓旦旦向癌症宣战,已过去四十年了。导师们都明白这是一场持久战,如果让弟子们死拚而不更换新鲜血液的话,每一个打拼的研究生都会被拼成炮灰,毕业肯定都遥遥无期。

这段写论文的时光相比起没日没夜的试验阶段,凯文的日子显得规律起来。一个星期和导师见一面,谈一谈论文的进展,其它时间都由自己来支配。楠还特意替他整理了一个乐曲播放录,说是可以做笔耕时的背景音乐。他决定再恢复过去晨泳的习惯。时值11月,感恩节在即,圣诞和新年也将至,学校的游泳馆已渐渐显得冷清,尤其在清晨。

这座游泳馆有大小三个泳池,从外看只是一个不起眼,有着不规则几何形状的普通建筑。学校的网站上有张俯瞰校园的照片,游泳馆和周围的一些建筑屋顶都被涂成乳白色,以显示学校的英文缩写。清晨开放的那个泳池东面的墙,其实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结构。墙外有一条人行道,人行道的东侧是一排高高的梧桐树,再远处是一片空旷的绿地。等朝阳升起,爬上树梢,阳光穿过枝丫,照在玻璃墙上,被折射成七彩的光,打在泳池里,水面就霎时斑斓起来。

临近圣诞的那个周末,年度闭馆前泳池最后一次开放。和往常一样,凯文在水里一趟趟地游着,自由泳,蛙泳,仰泳,再换回自由泳。在水里,他可以分明感到血液均匀地分布在全身,每一处毛孔都在张张合合,每一个动作都为克服阻力,每一次呼吸都小心谨慎。人在水中仿佛可以回到生命的原始状态,时间变得模糊,就连意识都显得多余了。

随着最后一次触壁,他浮出了水面。

凯文刚摘下泳镜,就听到一声 ”Good morning!" 逆着阳光,他看见不远处靠玻璃墙的长椅边,一位女孩边做着热身,一边冲他挥着手。

“ Morning! " 他也挥了挥手,大概这只是一个礼节性的早安,泳池里只有包括他在内不多的几个人。此时他感到血液正涌回大脑。

女孩正戴上泳帽,“我看着你游了一会了,你游得很棒! "

“多谢!”,凯文正在想说些别的什么,此时女孩俯下身,从右腿膝盖处解下一截假肢,随手放下,然后单脚蹦了几步,哗的一声就跳入了旁边的泳道。

还在错愕中的凯文这时才看清女孩的脸。这是一张十四五岁少女精致美丽的脸。淡蓝色的大眼睛,清澈温暖的眼神,柔和的脸颊,略微带着弧度,又陡然上翘的鼻梁。鼻子旁嵌着几处淡淡的雀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浅浅的笑意。

“ 是骨癌,但现在没事了(in remission)。” 女孩平静地解释着,她或许早已习惯对视此时凯文看着她的那种目光。

” 我也厌恶癌症...看来你不怕它了... "

" 对,我已不再害怕。我还可以游泳,妈妈说这是治疗的一部分”,女孩边说着,边调整着泳镜。

“ 治疗的一部分?”

“ 对,是最好的部分。游泳时,时间就慢了下来。” 说到这,女孩笑了起来,露出贝壳一样白色质感的牙。她戴好了泳镜,转过头对凯文说了句,“Very nice talking to you!"

凯文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女孩略吸一口气,双臂并向前,一纵身就没入了水中。

凯文上了岸。泳池里不知不觉中又多了几个人。凯文没有立刻回到更衣室,而是坐在了长椅上。女孩的假肢就躺在那里。假肢上有一个粉红色的草体字符,“Brooke”。名字下面还刻有几道逼真的水纹。女孩,对,这位叫做Brooke的女孩,几分钟前就在几乎同一个角度观望脚下的泳池,此时她的柔美曲线在水波中起伏,她的自由泳姿,完全没受到截肢的影响,自然、流畅,如海豚一般优美。凯文感觉得到湿漉漉的后脑勺上被阳光照射的温暖,运动后的身体里仿佛有一炉持续燃烧着的炭火。

更衣室外的沙发上,一位母亲正在苹果电脑上敲打键盘,脚边婴儿椅里躺着允吸着奶嘴,熟睡着的男孩。凯文经过时,母亲抬起头,微微一笑,”Good morning!”,淡蓝色双眼,一样的清澈和温暖。

刚回到公寓,凯文的手机里就跳出楠每天和闹钟一样准的问候短信,还有更新的歌单。这一天,他的论文进展比往常都快,导师指出的几处缺陷,他都做了具体的补充,看来年底就可以完稿。下午,他给还在熟睡中的楠送了一串短信,她应该一醒来就可以看到。

“ 早安,楠!”

“还记得那部被你点评为最美青春期启蒙片的老电影-青青珊瑚礁(The blue lagoon)?今天游泳时碰到一位也叫 Brooke 的女孩。”

“对了,毕业有望,我很快就回来 ••••••”